高爾夫帽那人轉出巷子,來到小街之上,擡頭看了看天上星辰,道:“咱們向西走!走出數丈,迎面趕來壹輛驢車。那人喝到:“雇車!”趕車的停了下來,眼見二人滿身血汙,臉有訝異疑忌之色。那人從懷中取出壹錠銀子,約有四五兩重,道:“銀子先拿去!”那趕車的見銀錠不小,當即停車,放下踏板。
那人慢慢將身子移到車上,從懷中摸出壹只十兩重的元寶,交給那小孩,說道:“小朋友,我走了,這只元寶給妳。”
那小孩見到這只大元寶,不禁咕嘟壹聲,吞了口饞涎,暗暗叫道:“好家夥!”但他聽過不少俠義故事,知道英雄好漢只交朋友,不愛金錢,今日好容易有機會做上英雄好漢,說什麽也要做到底,可不能膿包貪錢,大聲道:“咱們只講義氣,不講錢高爾夫帽財。妳送元寶給我,便是瞧我不起。妳身上有傷,我送妳壹程。”
那人壹怔,仰天狂笑,說道:“好極!好極!有點意思!”將元寶收入懷中。那小孩爬上驢車,坐在他身旁。
車夫問道:“客官,去那裏?”那人道:“到城西,得勝山!”車夫壹怔,道:“得勝山?這深更半夜去城西嗎?”那人道:“不錯!”手中單刀在車轅上輕輕壹拍。車夫心中害怕,忙道:“是,是!”放下車帷,趕驢出城。那人閉目養神,呼吸急促,有時咳嗽幾聲。
得勝山在揚州城西北三十裏的大儀鄉,南宋紹興年間,韓世忠曾在此處大破金兵,因此山名“得勝”。
車夫趕驢甚急,只壹個多時辰,便到山下,說道:“客官,得勝山到了!”那人見那山只有七八丈高,不過是個小丘,呸的壹聲,問道:“這便是他媽的得勝山嗎?”車夫道:“正是!”那小孩道:“這確是得勝山。我媽和姐妹們去英烈夫人廟燒香,我跟著0px" /> 趕車的生怕這滿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載往別處,拉轉驢頭,揚鞭欲行。那人道:“且慢,妳將這個小朋友帶回城去。”車夫道:“是!”那小孩道:“我便多陪妳壹會。明兒壹早,我好給妳去買饅頭吃。”那人道:“妳真的要陪我?”那小孩道:“沒人服侍妳,可不大對頭。”那人又是哈哈大笑,對車夫道:“那妳回去罷!”車夫忙不叠的趕車便行。
那人走到壹塊岩石上坐下,眼見驢車走遠,四下裏更無聲息,突然喝到:“柳樹後面的兩個烏龜王八蛋,給老子滾出來。”
那小孩嚇了壹跳,心道:“這裏有人?”果見柳樹後面兩人慢慢走了出來,兩人白布纏頭,青帶系腰,自是鹽枭壹夥了。兩人手中所握鋼刀壹閃壹閃,走了兩步,便即站住。那人喝到:“烏龜兒子王八蛋,從窯子妳壹直釘著老子到這裏,卻不上來送死,幹什麽了!1那小孩心道:“是了,他們要查明這人到了那裏,好搬救兵來殺他。那兩人低聲商議了幾句,轉身便奔。那人急躍而起待要追趕,“嗳“的壹聲,複又坐倒,他重傷之余,已無力追人。
那小孩心道:“驢車已去,我們兩人沒法走遠,這兩人去通風報訊,大隊人馬殺來,那可糟糕。”突然間放聲大哭,叫道:“啊喲,妳怎麽高爾夫帽死了?死不得啊?妳不能死啊!”0二名鹽枭正自狂奔,忽聽得小孩哭叫,壹怔之下,立時停步轉身,只聽得他大聲哭叫:那怎麽死了?”不由得又驚又喜。壹人道:“這惡賊死了?”另壹人道:“他受傷很重,挨不住了。這小鬼如此哭法,自然是死了。”遠遠望去,只見那人蜷成壹團,臥在地上。先壹人道:“就算沒死,也不用怕他。咱們割了他腦袋回去,豈不是大功壹件?”另壹人道:“妙極!”兩人挺著單刀,慢慢走近。只聽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頓足,放聲號啕,壹面叫道:“老兄,妳怎麽忽然死了?那些販私鹽的追來,我怎抵擋得了?”
那二人大喜,奔躍而前。壹人喝到:“惡賊,死得正好!”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,另壹人便舉刀往那人頸中砍去……忽然間刀光壹閃,壹人腦袋飛去,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,開了壹道長長的口子,那人哈哈大笑,撐起身來。
那小孩哭道:“啊喲,這位販私鹽的朋友怎麽沒了腦袋?妳兩位老人家去見了閻王,又有誰回去通風報訊哪?這可不是糟了嗎?”說道最後,忍不住大笑。
那人笑道:“妳這小鬼當真聰明的緊,哭得也真像。若不是這麽壹哭,這兩個王八蛋還真不會過來。”那小孩笑道:“要裝假哭,還不容易?我媽要打我,鞭子還沒上身,我已哭得死去活來,她下鞭時自然不會重了。“那人道:“妳娘幹麽打妳?“那小孩道:“那不壹定,有時是我偷了她的錢,有時是爲了我捉弄院中的闵婆,尤叔。”
那人歎了口氣,說道:“這兩個探子倘若不殺,可當真有些不妙。喂,妳剛才假哭時,怎地妳不叫我老爺,大叔,卻叫我老兄?”那小孩道:“妳是我朋友。自然叫妳朋友。妳是他媽的什麽老爺了?妳如要我叫妳老爺,鬼才理妳?”
那人哈哈大笑,說道:“很好!,小朋友,妳叫什麽名字?”那小孩道:“妳問我尊姓大名嗎?我叫小寶。”那人笑道:“妳大名叫小寶,那麽尊姓呢?”那小孩皺了皺眉,說道:“我……我尊姓韋。”
這小孩生于妓院中,母親叫著韋春花,父親是誰,連她母親也不知道,人人壹向都叫他小寶,也從來無人問他姓氏。高爾夫帽此刻那人忽然問起,他就將母親的姓搬了出來。這韋小寶生于妓院,長于妓院,從沒讀過書。他自稱“尊姓大名”倒不是說笑,只是聽說書的常常提到“尊姓大名”四個子,不知乃是向別人說話是的尊敬稱呼,用在自己身上,可不合適。
他跟著問道:“那妳尊姓大名叫什麽?”那人微微壹笑,說道:“妳即當我是朋友,我便不能瞞妳,我姓茅,茅草的茅,不是毛蟲之蟲,排行第十八。茅十八便是我了。”
韋小寶“啊”了壹聲,跳了起來,說道:“我聽人說過的,官府……官府不是正在捉拿妳嗎?說妳是什麽江洋大盜。”茅十八嘿的壹聲,道:“不錯,妳怕不怕我?”韋小寶笑道:“怕什麽?江洋大盜又打什麽緊?水浒傳上林沖,武松那些英雄好漢,也都是大強盜。”茅十八甚是高興,說道:“妳拿我和林沖,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,那可好得很。官府要捉拿我,妳是聽誰說的?”
韋小寶道:“揚州城裏貼滿了榜文,說是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,又是什麽格殺不論,只要有人殺了妳,賞銀二千兩,倘若有人通風報信,因而捉到妳,那就少賞些,賞銀壹千兩。昨天我還在茶館聽大家談論,說道妳這樣大的本事,要捉住的,殺了妳,那是不用想了,最好是知道妳的下落,向官府通風報信,領得壹千兩銀子的賞格,倒是壹注橫財。”
茅十八側著頭看作他,嘿的壹聲。
韋小寶心中閃過壹個念頭:“我如得了這壹千兩賞銀,我和媽娘兒倆可有的化了,雞鴨魚肉,賭錢玩樂,幾年也化不光。”見茅十八乃是側著頭瞧自己,臉上神氣頗有些古怪,韋小寶怒道:“妳心裏在想什麽?妳猜我會去通風報信,領這賞銀?”茅十八道:“是啊,白花花的銀子,誰又不愛?”韋小寶怒罵:“操妳奶奶,還講什麽江湖義氣?”茅十八道:“那也只好由妳。”
韋小寶道:“妳既信我不過,爲什麽說了真名字出來?妳頭上臉上纏了這許多布條,和榜文上的圖形全然不同了。妳不說妳是茅十八,誰又認得妳?”茅十八道:“妳說咱們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,我倘若連自己的姓名身份也瞞了妳,那還算什麽他媽巴羔子的好朋友?”
韋小寶大喜,說道:“對極!就算有壹萬兩,十萬兩銀子的賞金,老子也決不會去通風報信。”心中卻想:“倘若真有壹萬兩,十萬兩銀子的賞格,出賣朋友的事要不要做?”頗有點打不定主意。
茅十八道:“好,咱們便睡壹會,明日午時,有兩個朋友要來找我。我們約好在揚州城西得勝山相會,死約會,不見不散。”
韋小寶亂了壹日,草已神困眼倦。聽他這麽壹說,靠在樹幹上便即睡著了。
次日醒來,只見茅十八雙手按胸,笑道:“妳也醒了,妳把這兩個死人拖到樹後面去,將三把刀子磨壹磨。”
韋小寶依言拖開死人,其時朝陽初開,這才看清楚茅十八約莫四十來歲年紀,手臂上肌肉盤虬,目閃精光,神情威猛,當下將三柄鋼刀拿到溪水之旁,蘸了水,在壹塊石頭上磨了起來。心想:“對付鹽販子,有壹把刀也夠了,倘若這茅老兄給人殺了,余下兩柄道又磨來幹什麽?難道讓人用來殺我韋小寶嗎?”他向來懶惰,裝模作樣的磨了壹會道,道:“我去買些油條饅頭來吃。”
茅十八道:“那裏有油條饅頭賣?”韋小寶道:“過去那邊沒多遠,有個小市鎮,茅大哥,妳身邊銀子,借幾兩來使使?”茅十八壹笑,又取出那只元寶,說道:“哥兒倆妳的就是我的,我的就是妳的,拿去使便了,說什麽借不借的?”
韋小寶大喜,心想:“這好漢真拿我當朋友看待,便有壹萬兩銀子的賞格,我也不能去報官。十萬兩呢?這倒有點兒傷腦筋。呸,憑他這副德性,值得高爾夫帽這麽多銀子?我也不用傷腦筋啦。”接過銀子,問道:“要不要給妳買些傷藥?”茅十八道:“不用了,我自己有傷藥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,我去了。茅大哥,妳放心,倘若公差捉住了我,就算殺了我腦袋,我也決不說妳就是茅十八。”茅十八見他說的真誠,點了點頭。
韋小寶自言自語:“妳還有兩個朋友來,最好再買壹壺酒,來幾斤熟牛肉。”茅十八喜道:“有酒肉最好,快去快回,吃飽了好厮殺。”韋小寶驚道道:“鹽販子知道妳在這裏?就要追來?”茅十八道:“不是,我約了別的人到得勝山來打架,否則巴巴的趕來幹什麽?”韋小寶籲了口氣,道:“妳身上有傷,怎麽能再打架?這場架嗎,等傷好了再打不遲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就怕人家不肯。”
茅十八道:“呸,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漢,怎能不肯?是我不肯。今天是三月二十九,是不是,半年之前,這場架便約好了。後來我給官府捉了關在牢裏,牽記著這場約會,非來不可,只好越獄趕來,越獄時殺了幾個鷹爪孫,揚州城裏才這麽鬧得亂糟糟的,懸下他媽的賞格捉拿老子。他奶奶的,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幾個功夫很硬的鷹爪子,殺了他們三個,自己竟還受了點傷,也真算倒足了大黴。”
韋小寶道:“好,我趕去買些吃的,等妳吃飽了好打架。”當即拔足快奔,轉過山坡,奔了六七裏路,便是壹個小市鎮,心下盤算:“茅大哥傷得路也走不動,怎能跟人家打架?他說對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漢,武功定然了得,我怎的幫他個忙才好?”手裏捧著銀子,心癢難搔,壹生之中,手裏從未拿過這許多銀子,須得怎生大華壹場,這才痛快,走到熟肉鋪中,買了兩斤熟牛肉,壹只醬鴨,再去買了兩瓶黃酒,剩下的壹只乃是不少,又買了十來個饅頭,八根油條,只多用了二十幾文,忽想:“我瞧去買些繩索,在地下結成了絆馬索。打架之時,對方不小心在繩索上壹絆,摔倒在地,茅大哥就可壹刀將他殺死。”
他想起說書先生說故事,大將上陣交鋒,馬足被絆,摔將下來,敵將手起刀落,將之砍爲兩段,當下興沖沖的去買繩索。來到壹家雜貨鋪前,只見鋪中壹排放著四只大缸,壹缸白米,壹缸黃豆,壹缸鹽,另壹缸是碎石灰。立時想起:“去年仙女橋邊私鹽幫跟人打架,給人家用石灰撒在眼裏,登時反敗爲勝。我怎麽不想到這個主意?”繩索也不買了,買了壹袋石灰,回到茅十八身邊。
茅十八躺在樹邊睡覺,聽到他腳步聲,便即醒了,打開酒瓶,喝了兩口,大聲贊好,說道:“那喝不喝?”韋小寶從來不喝酒,這時有充英雄好漢,接過酒瓶便喝了壹大口,只覺壹股熱氣湧入肚中,登時大咳起來。茅十八哈哈大笑,說道:“小英雄喝酒的功夫還沒學會。”忽聽得遠處有人朗聲道:“十八兄,別來好啊?”
茅十八道:“吳兄,王兄,妳兩位也很清健啊!”韋小寶心中突突亂跳,擡頭向聲音來處瞧去,只見大路兩個人快步走來,頃刻間便到了面前。
壹人是老頭子,壹部白胡須直垂至胸,但面皮紅潤泛光,沒半點皺紋。另壹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,矮矮胖胖,是個禿子,後腦拖著條小辮子,前腦如剝殼雞蛋。
茅十八拱手道:“兄弟腿上不方便,不能起立行禮了。”那禿頭眉頭微微壹皺。那老者笑道:“何必客氣?”韋小寶心想:“茅大哥爲人太過老實,自己腿上有傷,怎能說給人家聽?”茅十八道:“這裏有酒有肉,兩位吃壹點嗎?”那老人道:“叨擾了!”坐在茅十八身側,接過酒瓶。韋小寶大喜:“原來這兩人是茅大哥的朋友,不是跟他來打架的,那可妙得緊。待會敵人到來,這兩人也可幫忙打架。”
那老者將酒瓶湊到口邊,那禿頭說道:“吳大哥,這酒不喝也罷!”那老者壹怔,隨即哈哈大笑,說道:“十八兄是鐵铮铮的好漢子,酒中難道還會有毒?”咕嘟,咕嘟喝了兩口,將酒瓶遞給禿頭,道:“不喝酒,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。”那禿頭神色有些猶豫,但對老者之言似是不便違拗,接過酒瓶,剛放到口邊,茅十八夾手奪過,說道:“酒不夠了!王兄又不愛喝酒,省幾口給我。”仰頭合了兩大口。那禿頭臉上壹紅,坐下來抓起牛肉便吃。
茅十八道:“我給兩位引見壹位好朋友。”指著老者道:“這位吳老爺子,大號叫作大鵬,江湖上人稱'摩雲手',拳腳功夫,武林中大大有名。”那老者笑道:“茅兄給我臉上貼金了。”說著左右顧視,不見另有旁人,不禁頗爲詫異。茅十八指著那禿子道:“這位王師傅單名壹個'潭'字,外號'雙筆開山'壹對判官筆使高爾夫帽將出來,當真出神入化。”那禿頭道:“茅兄取笑了,在下是妳的手下敗將,慚愧的緊。”
茅十八道:“不敢當。”指著韋小寶道:“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……”他說到這裏,吳王二人愕然相顧,跟著壹齊凝視韋小寶,實在看不出這個又幹又瘦的十而三歲的小孩子是什麽來頭,只聽茅十八續道:“這位小朋友姓韋,名小寶,江湖上人稱……人稱,嗯,他的外號,叫作……叫作……”頓了壹頓,才道:“叫作'小白龍'。水上功夫,最是了得,在水上遊上三日三夜,生食魚蝦,面不改色。”
他要給這個新交的小朋友爭臉,不能讓他在外人面前顯得泄氣,有心要吹噓幾句,可是韋小寶全無武功,吳王二人都是行家,壹聲手便知端地,難以瞞騙,壹凝思間便說他水上功夫十分厲害,吳王二人是北地豪傑,不會水性,那便無法得知真假。他接著說道:“妳們三位都是好朋友,多親近親近。”吳王二人抱拳道:“久仰久仰!”
韋小寶依樣學樣,也抱拳道:“久仰久仰!”又驚又喜:“茅大哥給我吹牛,其時我是什麽江湖好漢了?這西洋鏡卻拆穿不得。”
四人過不多時,便將酒肉饅頭吃的幹乾淨淨。這禿頭王潭食量甚豪,初時有些顧忌,到後來放量大嚼,他獨個兒所吃的牛肉,饅頭和油條,比三人加起來還多。
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,說道:“吳老爺子,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極好,陸上功夫卻還沒學,在下只好壹對二,這可不是瞧不起二位。”吳大鵬道:“咱們這個約會,我看還是推遲半年罷。”茅十八道:“那爲什麽?”吳大鵬道:“茅兄身上有傷,顯不出真功夫。老朽打贏了固然沒什麽光采,打輸了更是沒臉見人。”
茅十八哈哈大笑,說道:“有傷沒傷,沒多大分別,再等半年,豈不牽腸挂肚?”左手扶著樹幹,慢慢站起身來,右手已握單刀,說道:“吳老爺子向來赤手空拳,王兄便亮兵刃罷!”王潭道:“好!”雙手入懷,倉啷壹聲輕響,摸出壹對判官筆了。
吳大鵬道:“既然如此,王賢弟,妳替愚兄掠陣。愚兄要是不成,妳再上不遲。”王潭應道:“是!”退開三步。吳大鵬左掌上翻,右手兜了個圈子,輕飄飄向茅十八拍來。
茅十八單刀斜劈,輕砍他左臂。吳大鵬壹低頭,自他刀鋒搶進,左手向他誘逼肘下拍去。茅十八壹側身轉在樹旁,拍的壹聲響,吳大鵬那掌擊在樹幹上,這顆大樹高五六丈,樹身粗壯,給吳大鵬這麽壹拍,樹上黃葉便是雨點般下來。茅十八叫道:“好掌力!”單刀攔腰揮去。吳大鵬突然縱起身子,從半空中撲將下來,白須飄飄,甚是好看。茅十八壹招“西風倒卷”。單刀之下拖上。吳大鵬在半空中壹個倒翻斤鬥,躍了出去。茅十八這壹刀和他小腹相距不到半尺。刀勢固然勁急,吳大鵬的閃避卻也迅速靈動之極。
韋小寶壹生之中,打架是見得極多了,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辮,箍頸撞頭的爛打,除了昨日麗春院中茅十八惡鬥鹽枭之外,從未見過高手如此凶險的比武。但見吳大鵬忽進忽退,雙掌翻飛,茅十八將單刀舞得幻成壹片銀光,擋在身前。吳大鵬幾次搶上,都被刀光逼了出來。
正鬥到酣處,忽聽得蹄聲嫌诏,十育人騎馬奔來,都是清廷官兵的打扮。十余騎奔到近處,散將開來,將四人圍在核心,爲首的軍官喝到:“且住!咱們奉命捉拿江洋大盜茅十八,跟旁人並不相幹,都退開了!”
吳大鵬壹聽,住手越開。茅十八道:“吳老爺子,鷹爪子又找上來拉!他們沖著我來,妳不用理會,再上啊!”吳大鵬向衆官兵道:“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,怎的是江洋大盜?妳們認錯了人罷?”爲首的軍官冷笑道:“他是安分良民,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。茅朋友,妳在揚州城裏做下妳天大的案子,好漢壹人做事壹人當,乖乖的跟我們走罷!”
茅十八道:“妳們且等壹等,且瞧我跟這兩位朋友分了勝敗再說。”轉頭向吳大鵬和王潭道:“吳老爺子,王兄,咱們今日非分勝敗不可,再等上半年,也不知我姓茅的還有沒有性命。爽爽快快,兩位壹起上罷!”
那軍官喝道:“妳們兩個若不是和茅十八壹夥,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,別惹事上身。”
茅十八道:“妳奶奶的,大呼小叫幹什麽?”
那軍官道:“茅十八,妳越獄殺人,那是揚州地方官的事,本來用不著我們理會。不過聽說妳在妓院裏大叫大囔,說道天地會作亂造反的叛賊都是英雄好漢,這話可是有的?”
茅十八大聲道:“天地會的朋友們當然是英雄好漢,難道倒是妳這種給朝廷舔卵蛋的漢奸,反而是英雄好漢?”
那軍官眼露凶光,說道:“鳌少保派我們從北京到南方來,爲的就是捉拿天地會反賊。茅十八,妳跟我們走。”說著轉頭向吳大鵬和王潭道:“兩位正在跟這逆賊相鬥,想來不是壹路的,兩位這就請便罷。”
吳大鵬道:“請教閣下尊姓大名?”那軍官在腰間壹條黑黝黝的軟鞭上壹拍,說道:“在下'黑龍鞭'史松,奉了鳌少保將令,擒拿天地會反賊。”
吳大鵬點了點頭,向茅十八道:“茅兄,天父地母!”
茅十八睜大了雙眼問道:“妳說什麽?”
吳大鵬微微壹笑,道:“沒什麽,茅兄,妳好象並不是天地會中的兄弟,卻幹麽要大說天地會的好話?”茅十八道:“天地會保百姓,殺賊子,做的是英雄好漢的勾當,自然是英雄好漢了。江湖上有言道:‘爲人不近陳近南,就是英雄也枉然。'陳近南陳總舵主,便是天地會的頭腦。天地會的朋友們,都是陳總舵主的手下,豈有不是英雄好漢之理”。吳大鵬道:“茅兄可識得陳總舵主麽?”茅十八怒道:“什麽?妳是譏笑我不是英雄好漢嗎?”他爲此發怒,自然是不識陳近南了。吳大鵬微笑道:“不敢,”茅十八又道:“難道妳又識得陳總舵主了?”吳大鵬搖了搖頭。
史松向吳王二人問道:“妳們兩個識得天地會的人嗎?要是又什麽訊息,說了出來,我們拿到了天地會的頭目,好比哪個陳近南什麽的,鳌少保必定重重有賞。”
吳大鵬和王潭尚未回答,茅十八仰天大笑,識得:“發妳媽的清秋大夢,憑妳這塊料,也想去拿天地會的陳總舵主?妳開口閉口的鳌少保,這鳌少保自稱是滿洲第壹勇士,武功到底怎樣?”史松道:“鳌少保天生神勇,武功蓋世,曾在北京街上壹拳打死壹頭瘋牛,妳這反賊也知道嗎?”茅十八罵道:“他奶奶的,我就不信鳌拜有這等厲害,我正要上北京去鬥他壹鬥。”史松冷笑道:“憑妳也配和鳌少保動手?他老人家伸壹根手指頭,就將妳捺死人。姓茅的,閑話別多說了,跟我們走罷!”
茅十八道:“那有這般容易?妳們這裏壹共十三人,;老子以壹敵十三,明知打不過,也得打壹打。”
吳大鵬笑道:“茅兄怎的如此見外?咱們是以三敵十三,壹個打四個,未必便輸,”
史松和茅十八都是大吃壹驚。史松道:“兩位別轉錯了念頭,造反助逆,可不是好玩的。”
吳大鵬笑道:“助逆那也罷了,造反卻是不敢。”史松道:“助逆既是造反!妳們兩個想清楚些,是不是幫定了這反賊?”吳大鵬道:“半年之前,茅兄和這位微笑約定了,今日在這裏以武會友,並將在下牽扯在內。想不到官府不識趣,將茅兄關在獄裏。他是言而有信的好漢子,今日若不踐約,此後在江湖上如何做人?他越獄殺人,都是給官府逼出來的。這叫官逼民反,不得不反。史大人,妳如賣老漢的面子,那就收隊回去,待老兄和茅兄較量壹下手低下的功夫,明日妳捉不捉他,老漢和王兄弟就不管了!”史松道:“不成。”
軍官隊中忽有壹人喝到:“老家夥,那有這麽多說的?”說著拔刀出鞘,雙腿壹夾,縱馬沖將過來,高舉單刀,便向吳大鵬頭頂砍落。吳大鵬斜身壹閃,避過了他這壹刀,右臂探出,身子縱起,抓住了他背心,順手壹甩,將他摔了出去。
衆軍官大叫:“反了!反了!”紛紛躍下馬來,向吳大鵬等三人圍了上去。
茅十八大腿受傷,倚樹而立,手起刀落,便劈死了壹名軍官,鋼刀橫削,又壹名軍官被他攔腰斬死。余人見他悍勇,壹時不敢逼近。史松雙手叉腰,騎在馬上掠陣。
韋小寶本給軍官圍在核心,當史松和茅十八,吳大鵬說話之際,他壹步壹步的退出圈子。衆軍官也不知道這幹瘦小孩在這裏幹什麽,誰也不加理會。待得衆人動上手,他已躲在數丈外的壹株樹後,心想:“我快快逃走呢,還是在這裏瞧著?茅大哥他們只有三個,定會給這些官兵殺了,這些軍爺會不會又來殺我?”轉念又想:“茅大哥當我是好朋友,說過有難同當,有福同享。我若悄悄逃走,可太也不講義氣。”
吳大鵬揮掌劈倒了壹名軍官。王潭使開雙筆,和三名軍官相鬥,這時茅十八又將壹名軍官右腿砍斷。這軍官倒在血泊之中,大聲呼叫喝罵,聲音淒厲,史松長嘯壹聲,黑龍鞭出手,跟著縱身下馬。他雙足尚未落地,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。茅十八使開“五虎斷門刀”刀法,見招拆招,史松的軟鞭壹連七八招厲害招數,都給他單刀擋了回來。但聽得吳大鵬大聲吆喝,壹人飛了出去,拍嗒壹聲,掉在地下,軍官中又少了壹人。
這邊王潭以壹敵三,卻漸漸落了下風,左腿上被鋸齒刀拉了壹條口子,鮮血急噴。他壹跛壹拐,浴血苦鬥。和吳大鵬急鬥的三人武功均頗不弱,雙刀壹劍,在他身邊轉來轉去,吳大鵬的摩雲掌壹時擊不到他們身上。
史松的軟鞭越使越快,始終奈何不了茅十八,突然間壹招“白蛇吐信”鞭梢向茅十八右肩點去。茅十八舉刀豎擋,不料史松這壹招乃是虛招,手腕抖動,先變“聲東擊西”,再變“玉帶圍腰”,黑龍鞭莜地揮向左方,隨即圈轉,自左至右,遠遠向茅十八腰間圍來。
茅十八雙腿難以行走,全仗身後大樹支撐。史松這壹招“玉帶圍腰”卷將過來,本來只須向前竄出,或是往後縱躍,即能避過,但此刻卻非硬接硬架不可,當下單刀對准黑龍鞭的鞭梢拍落。史松抖然放手。松脫鞭柄,那軟鞭壹沈,忽而兜轉,迅疾無倫的卷將過來,將茅十八繞在樹上,壹共繞了三匝,噗的壹聲,鞭梢擊中他的右胸。史松要將茅十八生擒,以便逼問天地會的訊息,眼見吳大鵬和王潭還未降服,急欲取下黑龍鞭使用,當即俯身拾起地下丟棄的壹柄單刀,要砍下茅十八的壹條右臂。
他拾刀在手,剛擡起身,募地白影晃動,無數粉末沖進眼裏,鼻裏,口裏,壹時氣爲之窒,跟著雙眼劇痛,猶似萬枚鋼針同時刺壹般,待欲張口大叫,滿嘴粉末,連喉頭嗌住了,再也叫不出聲來,這壹下變故突兀之極,饒是他老于江湖,卻也心慌意亂,手壹松,單刀跌落,雙手去揉擦眼睛,擦得壹擦,這才恍然:“啊喲,敵人將石灰撒入了我眼睛。”生石灰遇水即沸,立即將他雙眼燒爛,便在此時,肚腹上壹陣冰涼,壹柄單刀已插入了肚中。
茅十八爲軟鞭繞身,眼見無悻,陡然間白粉飛揚,史松單刀脫手,雙手去揉擦眼睛,正詫異間,只見韋小寶拾起單刀,壹刀插入雙手肚中,隨即轉身躲在樹後。
雙手搖搖晃晃,轉了幾轉,翻身摔倒。幾名軍官大驚,齊叫:“史大哥,史大哥!”吳大鵬左掌壹招“鐵樹開花”,掌力吐出,壹名軍官身子飛出數丈,口中鮮血狂噴,余下五人眼見不敵,再也無心戀戰,轉身便走,連坐騎也不要了。
吳大鵬回頭說道:“茅兄當真了得,這黑龍鞭史松武功高強,今日命喪妳手!”他眼見史松肚腹中刀而死,想來自是茅十八所殺。
茅十八搖頭道:“慚愧!是韋小兄弟殺的。”吳王二人大爲詫異,齊聲道:“是這小孩所殺?”他二人適才忙于對付敵人,沒見到韋小寶撒石灰。地下滿是死屍鮮血,傷者身上滾得滿身是泥,雖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上,他二人也沒留意。
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龍鞭鞭梢,抖開軟鞭,呼的壹聲,抽在史松頭上。史松肚腹中刀,壹時未死,給這壹鞭擊正在天靈蓋上,立時斃命,茅十八叫道:“韋兄弟,妳好功夫啊!”
韋小寶從樹後轉出,想到自己竟然殺了壹名官老爺,心中有壹份得意,倒有九份害怕。吳王二人將信將疑上上下下的向韋小寶打量,但見他臉色蒼白,全身發抖,雙目含淚,搖搖晃晃的立足不定,只象隨時隨刻要放聲大哭,又或是大叫:“我的媽啊!”說什麽也不象是殺了黑龍鞭史松之人。吳大鵬道:“小兄弟,妳使什麽招式殺了此人?”韋小寶顫聲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是殺了這……官……官老爺嗎?不,不是我殺的,不……不是我……”他知道殺官之罪極大,心慌意亂之下,唯有拼命抵賴。
茅十八皺起眉頭,搖了搖頭,說道:“吳老爺子,王兄,承妳二位高爾夫帽拔刀相助,救了兄弟的性命。咱們還打不打?”吳大鵬道:“救命之話,修得提起。王兄弟,我看這場架是不必打了?”王潭道:“不打了!我和茅兄弟沒什麽深仇大怨,大家交上了朋友,豈不是好?茅兄弟武功高強,有膽量,有見識,兄弟是十分佩服的。”吳大鵬道:“茅兄,咱們就此別過,山長水遠,後會有期,茅兄弟十分敬佩天地會的陳總舵主,這壹句話,兄弟當設法帶給陳總舵主他老人家知曉。”
茅十八大喜,搶上壹步,說道:“妳……妳……識得陳總舵主?”
吳大鵬笑道:“我和這位王兄弟,都是天地會洪化堂屬下的小腳色。承茅大哥對敝會如此瞧得起,別說大夥兒本來沒什麽過節,就算真有梁子,那也是壹筆勾銷了。”茅十八又驚又喜,說道:“原來……原來妳果然識得陳近南。”吳大鵬道:“敝會兄弟衆多,陳總舵主行蹤無定,在下在會中職司低下,的確沒見過陳總舵主的面,剛才並不是有意相欺。”茅十八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
吳大鵬壹拱手,轉身便行,雙掌連楊,拍拍之聲不絕,在每個躺在地上的軍官身上補了壹掌,不論那軍官是死是活,再中了他的摩雲掌力,死者筋折骨裂,活著的也即氣絕。
茅十八低聲喝采:“好掌力!”眼見二人去得遠了,喃喃的道:“原來他二人倒是天地會的。”隔了壹會。向韋小寶道:“去牽匹馬過來!”
韋小寶從未牽過馬,見馬匹身軀高大,心中害怕,從馬匹身後慢慢挨近。茅十八喝到:“向著馬頭走過去,妳從馬屁股過去,馬兒非腿踢妳不可。”韋小寶繞到馬前,伸手去拉缰繩,那馬倒是馴良,跟著他便走。
茅十八撕下衣襟,裹了右臂的傷口,左手在馬鞍上壹按,躍上馬背,說道:“那回家罷!”韋小寶道問道:“妳到那裏去?”茅十八道:“妳問來幹麽?”韋小寶道:“咱們既是朋友,我自然要問問。“茅十八臉壹沈,罵道:“妳奶奶的,誰是妳朋友?”韋小寶退了壹步,小臉兒漲得通紅,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,不明白他爲什麽好端端突然大發脾氣。
茅十八道:“妳爲什麽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的眼裏?”聲音嚴厲,神態更是凶惡。
韋小寶甚是害怕,退了壹步,顫聲道:“我……我見他要殺妳。”茅十八問道:“石灰那裏來的?”韋小寶道:“我……我買的。”茅十八道:“買石灰來幹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妳說要跟人打架,我見妳身上有傷,所以……所以買了石灰粉幫妳,”茅十八大怒,罵道:“小雜種,妳奶奶的,這法子那裏學來的?”
韋小寶的母親是娼妓,不知生父是誰,最恨的就是人家罵他小雜種,不由得怒火上沖,也罵道:“妳奶奶的老雜種,我操年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,烏龜王八蛋,妳管我從那裏學來的?妳這臭王八,死不透的老甲魚……”壹面罵,壹面躲到樹後。
茅十八雙腿壹夾,縱馬過來,長臂伸處,便將他後頸抓住,提了起來,喝到:“小鬼,妳還罵不罵?”韋小寶雙足亂踢,叫道:“妳這賊王八,臭烏龜,路倒屍,給人斬上壹千刀的豬猡……”他生于妓院之中,南腔北調的罵人語言,學了不計其數,這時怒火上沖,滿口的汙言穢語。
茅十八更是惱怒,啪的壹聲,重重打了他壹記耳光!韋小寶放聲大哭,罵得更響了,突然之間,張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壹口。茅十八手背壹痛,脫手將他摔在地上。韋小寶發足便奔,口中兀自罵聲不絕。茅十八縱馬自後緩緩跟來。
韋小寶雖然跑的不慢,但他人小步短,那裏撇得下馬匹的跟蹤?奔得十幾丈,便已氣喘力竭,回頭壹看,茅十八的坐騎和他不過相距丈許,心中壹慌,失足跌倒,索性便在地上打滾,大哭小叫。他平日在妓院當中,街巷之間,時時和人爭鬧,打不過時便耍這無賴手段,對手都是大人,只好搖頭退開。
茅十八道:“妳起來,我有話要跟妳說。”韋小寶哭叫:“我偏不起來,死在這裏也不去來!”茅十八道:“好!我放馬過來,踹死了妳!”
韋小寶最不受人恐嚇,人家說:“我壹拳打死妳,我壹腳踢死妳”這等言語,他幾乎每逃诩會聽到壹兩次,根本就沒放在心上,當即大聲哭叫:“打死人啦,大人欺負小孩哪!烏龜王八蛋騎了馬要踏死我啦!”茅十八壹提馬缰,坐騎前足騰空,人立起來。韋小寶壹個打滾,滾了開去。茅十八笑罵:“小鬼,妳畢竟害怕。”韋小寶叫道:“我怕了妳這狗入的,不是英雄好漢!”
茅十八見他如此憊賴,倒也無法可施,笑道:“憑妳也算英雄好漢?好啦,妳起來,我不打妳了。我走啦!”韋小寶站起身來,滿臉都是眼淚鼻涕,道:“妳打我不要緊,可不能罵我小雜種。”茅十八笑道:“妳罵我的話,還多了十倍,更難聽十倍,大家扯直,就此算了。”韋小寶伸手抹了抹,當即破涕爲笑,說道:“妳打我耳光,我咬了妳壹口,大家扯直,就此算了。妳去那裏?”
茅十八道:“我上北京。”韋小寶奇道:“上北京?人家要捉妳,怎麽反而自己送上門去?”茅十八道:“我老是聽人說,那鳌拜是滿洲第壹勇士,他媽的,還有人說他是天下第壹勇士,我可不服氣,要上北京跟他比劃比劃。”
韋小寶聽他說要去跟滿洲第壹勇士比武,這熱鬧不可不看,平時在茶館中,聽茶客說起天子腳下北京的種種情狀,心下早就羨慕,又想到自己殺了史松,官老爺查究起來可不是玩的,雖然大可賴在茅十八身上,但萬壹拆穿西洋鏡,那可乖乖不得了,還是溜之大吉爲妙,說道:“茅大哥,我求妳壹件事,成不成?這件事不大易辦,只怕妳不敢答應。”
茅十八最恨人說他膽小,登時氣往上沖,罵道:“妳奶奶的,小……”他本想罵“小雜種”,總算及時收口,道:“什麽敢不敢的?妳說出來,我壹定答應。”又想自己的性命是他所救,天大的難事,也得幫他。
韋小寶道:“大丈夫壹言既出,什麽馬難追,妳說過的話,可不許反悔。”茅十八道:“自然不反悔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!妳帶我上北京去。”茅十八奇道:“妳也要上北京?幹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我要看妳跟那個鳌拜比武。”
茅十八連連搖頭,道:“從揚州到北京,路隔千裏,官府又在懸賞捉我,壹路上甚是凶險,我怎能帶妳?”韋小寶道:“我早知道啦,妳答應了的事定要反悔。妳帶著我,官府容易捉到妳,妳自然不敢了。”茅十八大怒,喝到:“我有什麽不敢?”韋小寶道:“那妳就帶我去。”茅十八道:“帶著妳累贅得緊,妳又沒跟妳媽說過,她豈不挂念?”韋小寶道:“我常常幾天不回家,媽從來夜來挂念。”
茅十八壹提馬缰,縱馬便行,說道:“妳這小鬼頭花樣真多。”
韋小寶大聲叫道:“那不敢帶我去,因爲妳打不過鳌拜,怕我見到了丟臉!”茅十八怒火沖天,兜轉馬頭,喝到:“誰說我打不過鳌拜?”韋小寶道:“妳不敢帶我去,自然因爲怕我見到妳輸了的醜樣。妳給人家打得爬在地上,大叫:‘鳌拜老爺饒命,求求鳌拜大人饒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',給我聽到,羞也羞死了!”
茅十八氣得哇哇大叫,縱馬沖將過來,壹伸手,將韋小寶提將起來,橫放鞍頭,怒道:“我就帶妳去,且看是誰大叫饒命。”韋小寶大喜,道:“我若不是親眼目睹,猜想起來,大叫饒命的定然是妳,不是鳌拜。”
茅十八提起左掌,在他屁股上重重的打了壹記,喝到:“我先要妳大叫饒命!”韋小寶痛得“啊”的壹聲大叫,笑道:“狗爪子打人,倒是不輕。”
茅十八哈哈大笑,說道:“小鬼頭,當真拿妳沒法子。”韋小寶半點也不肯吃虧,道:“老鬼頭,我也當真拿妳沒法子。”茅十八笑道:“我便帶妳上北京,可是壹路上妳須得聽我言語,不可胡鬧。”韋小寶道:“誰胡鬧了?妳入監牢,出監牢,殺鹽販子,殺軍官,還不算是胡鬧?”茅十八笑道:“我說不過妳,認輸便是高爾夫帽。”將韋小寶放在身前鞍上,縱馬過去,又牽了壹匹馬,辨明方向,朝北而行。
韋小寶從未騎過馬,初時有些害怕,騎了五六裏後,膽子大了,說道:“我騎那匹馬,行不行?”茅十八道:“妳會騎便騎,不會騎乘草別試,小心摔斷了妳的腿。”
韋小寶好強要勝,吹牛道:“我騎過好幾十次馬,怎會不會騎?”從馬背上跳了下來,走到另壹匹馬左側,壹擡右足,踏上了馬镫,腳上使勁,翻身上了馬背。不料上馬須得先以左足蹋镫,他以右足上镫,這壹上馬背,竟是臉孔朝著馬屁股。
茅十八哈哈大笑,脫手放開了韋小寶坐騎的缰繩,揮鞭往那馬後退上打去,那馬放蹄便奔。韋小寶嚇得魂不附體,險些掉下馬來,雙手牢牢抓住馬尾,兩只腳夾住了馬鞍,身子伏在馬背之上,但覺耳旁生風,身子不住倒退。幸好他人小體輕,抓住馬尾後竟沒掉下馬來,口中自是大叫大囔:“乖乖我的媽啊。辣塊媽媽不得了,茅十八,妳再不拉住馬頭,老子操妳十八代的臭祖宗,啊喲,啊喲,啊喲……”
這馬在官道上直奔了三裏有余,勢道絲毫未緩,轉了個彎,前面右首岔道上壹輛騾車緩緩行來,車後跟著壹匹白馬,馬上騎著個二十七八的漢子。這壹車壹馬走上大道,也向北行。韋小寶的坐騎無人指揮,受驚之下,向那壹車壹馬直沖過去,相距越來越近。趕車的車夫大叫:“是匹瘋馬!”忙要將騾車拉到壹旁相避。那乘馬漢子調轉馬頭,韋小寶的坐騎也已沖到了跟前。那漢子壹伸手,扣住了馬頭。那馬奔得正急,這漢臂力甚大,壹扣之下,那馬立時站住,鼻中大噴白氣,卻不能再向前奔。
車中壹個女子聲音問道:“白大哥,什麽事?”那漢子道:“壹匹馬溜了缰,馬上有個小孩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”
韋小寶翻身坐起,轉頭說道:“自然是活的,怎麽會死?”只見這漢子壹張長臉,雙目炯炯有神,穿壹件青稠長袍,帽子上鑲了塊白玉,衣飾打扮顯是個富家子弟,韋小寶出身微賤,最憎有錢人家的子弟,在地上重重的吐了口唾沫,說道:“他媽的,老子倒騎千裏馬,騎得正快活,卻碰到攔路屍,阻住了,阻住了老子……”壹口氣喘不過來,伏在馬屁股上大咳。那馬屁股壹聳,左後退倒踢壹腳。韋小寶“啊喲”壹聲,滑下馬來,大叫:“哎喲喂,啊喲喂!”
那漢子先前聽得韋小寶出口傷人,正欲發作,便見他狼狽萬分的摔下馬來,微微壹笑,轉過馬頭,隨著騾車自行去了。茅十八騎馬趕將上來,大叫:“小鬼頭,妳沒摔死麽?”韋小寶道:“摔倒沒摔死,老子倒騎馬兒玩,卻給個臭小子攔住路頭,氣得半死。啊喲喂……”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,膝頭壹痛,便即跪倒。茅十八縱馬近前,拉住他後領,提上馬去。
韋小寶吃了這苦頭,不敢再說要自己乘馬了。兩人共騎,馳高爾夫帽出三十余裏,見太陽已到頭頂,到了壹座小市鎮上。茅十八慢慢溜下馬背,再抱了韋小寶下馬,到壹家飯店去打尖。